彼得·蒂尔身上,贴满标签——探索者、颠覆者、独行侠……就连放言“2100年主宰太阳系”的狂人、特斯拉汽车CEO伊隆·马斯克,都把他视为异类。
其中一个名号更是无人可以挑战,那就是“硅谷创投教父”:在网络泡沫破灭的1999年,彼得·蒂尔创立全球第一个在线支付平台PayPal,3年后以15亿美元价格出售;接下来,他又以50万美元的投入,成为知名社交网站Facebook的首个投资者,8年后,获利11亿美元;他同时是特斯拉等硅谷热门公司的投资人。
作为一家创新公司的创始人,彼得·蒂尔有着怎样的创业心得?作为投资人,他又是怎样在海量的初创公司中,挑选出那些最具有创新精神的公司的?
上月,彼得·蒂尔携新书《从0到1》,首度开启中国巡讲之旅。在“上海站”,他接受了《解放周一》的独家专访。
从0到1VS从1到N
1968年,彼得·蒂尔在德国法兰克福出生,父亲是一名化学工程师。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他们一家先后在南非、纳米比亚和美国的俄亥俄州生活,直至20世纪70年代末定居旧金山湾区。
1999年,彼得·蒂尔创办了全球第一个在线支付平台PayPal。3年后,上市;8个月后,以15亿美元卖出。他用这笔钱创立了 Clarium 对冲基金,开始了他的创投之路。
2012年,他在斯坦福大学教授创业课程。一名学生将听课笔记发到网上,引发巨大反响,几乎每一位硅谷创业者都争相阅读了笔记内容。
2014年,彼得·蒂尔以这些笔记为基础,写成 《从0到1》一书,引发全球热读。
解放周一:“从0到1”听上去很特别,在你看来,0和1分别代表什么?
彼得·蒂尔:“从0到1”,就是从什么都没有的“0”里,创造出以前没有的、全世界第一个的那个“1”。
我试图用这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书名,强调我们要“无中生有”地创造出一些新的、与以往不同的、人们从未见过的东西。比如,新的科学规则、新的机器、新的企业,总之是一些带来颠覆性的东西。
解放周一:与“从0到1”相对应,你还创造了“从1到N”的概念,两者有什么不同?
彼得·蒂尔:“从1到N”,意味着不断复制已经存在的东西,做的是同样的事情。这是一种水平方向上的广泛进步,其实质是复制。比如“全球化”,就是把某国、某地的有用之物推广到世界各地。而“从0到1”是垂直方向上发生的深入进步,其本质是创新。
现在的人们喜欢谈论全球化,认为世界的未来由全球化决定,我却认为科技将更有影响力。没有科技创新,我们的能源产量在未来20年内也许会翻倍,但造成的环境污染也会翻倍。如果全世界都用同一种旧方法去创造财富,那么,创造的将不是财富,而是灾难。在资源稀缺的今天,丢掉科技创新的全球化不会长久。
解放周一:“复制”往往会提供一条捷径,但方向却掌握在别人手里。
彼得·蒂尔:方向不对,不会有好的结果。几乎所有的商业教材都在教你如何去竞争,但是我要告诉大家,我们应该寻找没有竞争的创新,“从0到1”就是没有竞争的创新。
解放周一:人们总说竞争带来创新动力,你为什么不看好竞争?
彼得·蒂尔:有时候恰恰是竞争扼杀了创新。当你进入一个充满着竞争的领域,就意味着你可能在做一件“从1到N”的事情。而“从0到1”是这样的空间:你所看到的,对别人来说完全不存在,根本没有人跟你竞争。
解放周一:你的意思是另辟蹊径,然后一骑绝尘,这可能是每个创业者的“丰满”理想,但现实毕竟“骨感”:一旦你所做的为人们所认可、喜爱,山寨、模仿和竞争往往便会接踵而来,那怎么办?
彼得·蒂尔:在大家都想要创新的时候,要创立一家“从0到1”的企业的确非常难,尤其在中国,你一定要快,但其实在硅谷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当你打算创立一家公司时,你要想想:别人能以多快的速度模仿你?如果很容易被模仿,这个项目就没什么好做的。
解放周一:怎么提高不易被模仿的门槛呢?
彼得·蒂尔:你的技术一定要有突破性,不能只是“微创新”式的改善。“从1到N”也可以有创新之处,比如对现有产品的微小改进,使自己与同类产品产生微小差异,但这样的技术很容易被人模仿。如果你的技术是独特的,那就不需要担心“假如微软也进入这个领域,我该怎么办”。即使是那些闪亮得不得了的大公司也会发现,抄袭你的产品很困难。
解放周一:如果没有人模仿,会不会意味着你的选择是错误的?孤独,可能是因为独具慧眼,但也可能会让人在独行中“死”去。
彼得·蒂尔:新技术本身的独特性很重要,但采用新技术的节点也很重要。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这有点像在大海里冲浪,要在巨浪打来之前一点采取行动,如果等巨浪到来才行动,那就太晚了,你没有机会作反应,会被浪打翻;可是如果你开始得太早,等不到浪,那也是徒劳的。
解放周一:你说的“浪”也是我们中国人常说的“势”。但是在创新这件事上怎么等到“浪”、把握住“势”,常常让人感到困惑。
彼得·蒂尔:从一些模式去切入和思考,创新还是有迹可寻的。
在硅谷,大家最熟悉的是一种快速迭代式的创新活动。比如设计一款产品,然后不断地去改进它。第二种模式是研发出令人印象深刻的产品,如比特币,它的出现具有颠覆性。最近我一直在思考的是第三种模式,那就是基于复杂协调性的创新,就是将已经存在的很多想法,用一种全新而复杂的方式汇总起来,产生新的东西。
“苹果”的创新之处是什么?是乔布斯将原已存在的东西整合起来,包括产品,也包括供应链。特斯拉也是如此。我们通常习惯于把眼光盯着前两种模式的创新,而忽视了第三种。 虚拟的互联网VS现实的挑战
彼得·蒂尔的标志性投资,是投给那些“疯狂”的公司,比如制造可回收火箭的、移居火星的、研发智能机器人的、研制抗癌药物的,等等。这些都是风险投资者轻易不去碰触的重资产、高风险行业。2008年,当他决定投资伊隆·马斯克的太空探索技术公司时,他的基金合伙人在给他的邮件中写到,“投资一家火箭公司,实在太愚蠢了。”
确实,投资一家制造火箭的私人公司,这听起来就有点疯狂。但现在大家都知道,那是一家伟大的公司。
解放周一:你曾经说过,“互联网没有提升社会生产力”,并抱怨“我们想要得到一辆飞翔的汽车,结果得到了140字的字符”。你似乎对互联网热情不大。
彼得·蒂尔:我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但那并不意味着我反对互联网。“苹果”是一个伟大的发明,推特的140个字同样伟大,但过度关注它们,会使我们忽视其他领域的创新。
改变世界,光有互联网这样的比特层面的创新是不够的,我认为真正意义上的创新是原子层面的创新。我们需要更多原子层面的创新,比如清洁的、可持续的能源,能够治疗癌症、老年痴呆症的新药,新的、安全的食品,等等。
解放周一:但在今天的中国,一提创新,人们可能最先想到的便是互联网领域的创新。在创新上,我们是不是有些“偏科”了?
彼得·蒂尔:同样的现象也出现在美国和欧洲的很多国家。在美国,很多有才能的人选择从事电脑游戏行业,而不是研究抗癌药物。因为当你设计了一款很酷的游戏,你可以由此创立一家公司,获得成功。但研发新药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和时间,失败的风险很高,还有各种各样的监管,成功显得特别遥远。
我承认,互联网领域至今还存在着很多创新的机会,但我们更应认识到,世界上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我们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比如在85岁人群中,每3人中就有一人患老年痴呆症,就像我的父亲。这就是我们面临的众多挑战之一。可是,相比医药和生物科技,研究互联网更直截了当,更吸引人。30年前的通讯条件和现在完全没法比,但包括医学在内的很多意义重大的领域,其进步速度远远落后于互联网。硅谷被称为“科技之都”,但科技不能仅限于信息科技。
“失败者”的竞争VS创新者的垄断
“垄断不是商界的症结,也不是异常存在,而是每个成功企业的写照。”对于垄断,彼得·蒂尔的观点有些惊世骇俗。
他认为,人们始终没有很好地理解他在书中谈及的垄断。他眼中的垄断企业,是指那样一些企业,它供给消费者的产品是其他企业无法供给的,它靠为人们解决一个独一无二的问题而获得垄断地位。
比如谷歌,早在2002年,它就成为了领先的搜索引擎,在过去13年间,它几乎没有遇到过真正有威胁性的竞争,每年产生数十亿、上百亿美元的利润。
解放周一:你反对竞争,赞美垄断。垄断难道不会阻碍科技的发展?
彼得·蒂尔:如果这个世界是静态的,如果所有的机会都已经被发现,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垄断是糟糕的,它会阻止科技的进步,产生人为的稀缺。但世界是动态的,还有很多领域没有被探索,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被解决。尝试去探索那些领域,去解决那些问题,成功实现垄断,对这个世界是有益的。
世界上存在着两种公司,一种是垄断公司,他们是世界上唯一能做某件事的一群人,因为是唯一的,所以处于市场中非常有利的地位。另一种公司始终处于疯狂的竞争中。如果你喜欢竞争,你可以去开餐馆。这个行业的竞争,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是非常可怕的,不管是在北京,还是在旧金山,或是在硅谷,餐馆实在太多了。在我眼中,失败者才去选择参与这样的竞争,创新者应该选择垄断。
解放周一:对于一家初创公司来说,该去哪里寻找实现垄断的机会?
彼得·蒂尔:人们总喜欢追寻大市场,大公司找大市场是对的,但一家初创公司就应该在非常小的市场内起步,宁可过小也不能大。理由很简单:在一个小市场里占主导地位,比在大市场里容易得多。
但是,从小市场起步并不意味着去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市场。我们在经营PayPal的早期犯过这样的错误。我们的第一个产品是让人们可以在掌上电脑上进行交易,这是个有趣的技术,当时没有人那么做过。但是,全球百万掌上电脑用户不会集中在一个特定的地方,他们的共同点也很少,而且他们只是偶尔使用掌上电脑,没人需要我们提供的产品。总结教训后,我们就把目光锁定在eBay的拍卖交易会上,那里有数千个“超级卖家”,希望有便捷的支付方式。仅仅专注地努力了3个月,我们的产品就被其中25%的卖家使用。
解放周一:在短时间内迅速实现垄断,靠的是什么?
彼得·蒂尔:首先还是技术。你要确保自己的技术在某些维度上是最好的,不能只是在上海、在中国最好,而是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的都好。要好上10倍、20倍,而不是10%、20%。PayPal之前,传统的支付方式需要几天时间才能到账,但PayPal是即时的,这就是我们的优势。亚马逊在网上卖书,它的铺货量至少是实体书店铺货量的10倍以上。
其次是网络效应。一项技术,越多人用越有用,但首先要求你的产品是有价值的。
提不出问题的教育VS引发争议的休学创业
彼得·蒂尔创办了旨在鼓励高中和在校大学生休学创业的“20Under20”项目。这个项目,每年在全球范围内选出20到25个20岁以下的天才青年,两年之内给他们10万美金,让他们去做他们最想做的创业项目。
项目引发巨大争议,人们指责这个项目鼓励学生追求商业成功而偏离学业。但同时也广受欢迎,麻省理工学院在项目成立之初就热烈祝贺它的两名学生入选,并鼓励他们想回来时随时回来。
在这个项目的官网上,写着这样一句话:Some ideas
can’t wait.(有些想法不能等)。在彼得·蒂尔看来,假如比尔·盖茨或马克·扎克伯格等到从哈佛毕业再创业的话,人类就可能不会有微软和Facebook,或者微软和 Facebook 就不是比尔和马克的了。
解放周一:“20Under20”项目的网站首页,引用了马克·吐温的一句话,“我从来没有让上学这件事干扰我的教育”。你这是在挑战传统教育吗?
彼得·蒂尔:在美国,很多人得借钱才能上大学,对他们来说,读大学并不容易,所以要考虑上大学是不是真的值得。创新和创业并没有规定什么时间是最佳时间,你可以在19岁时开创公司,也可以在71岁时。但如果你在19岁时有了好主意,激情迸发,那为什么不马上试试?另外,休学不等于辍学,只不过停上两年学,之后还可以回到学校,继续读书拿文凭。
解放周一:哈佛大学前任校长萨默斯说这个项目是“10年来导向性最错误的慈善项目,它旨在贿赂学生抛弃学校教育”。你不担心此类指控给你带来负面影响?
彼得·蒂尔:相比这种担心,我更担心人们盲目地学习,而不提问题,也提不出问题。教育代替你在做思考。
一个人,在他人生最初的18年里,被不断灌输“考分最重要”的想法。18岁时,你考上一所好大学,人们祝贺你,说你从此不必担心人生了。我觉得这样的想法很可怕:进了一所好大学,就把自己的未来锁进保险箱,这种稳妥的人生设定,从大学延续到职场,如今弥漫在整个社会中。
解放周一:可以预期的人生,确实很难产生创新动力,你在书中,对从社会到政府、高校,人们普遍缺乏创新精神的现状提出了批判。
彼得·蒂尔:今天的人们,不再相信世界上仍有秘密存在,四种社会趋势合力瓦解了人们的好奇心。
第一是渐进主义。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做事要积跬步以至千里。如果你超过了学校的正常教学进度,学习了考核范围以外的知识,你并不能因此而多拿学分。而如果你严格按照学校要求一步步去做,并且做得比你的同学稍好一些,你就会得到好的成绩。所以,学者们总是喜欢争相发表无足轻重的论文,而不去探索世界。
第二是风险规避。如果你的目标是一生不犯错,那你就不会有勇气去探索。
第三是自满。社会精英最有能力去探索,但恰恰是他们,最不相信秘密的存在。每年秋天,顶尖法学院和商学院的新生欢迎词里都暗含了这样的信息:“进入精英学校,你的人生就高枕无忧了。”
第四是扁平化。随着全球化的推进,人们认为世界是一个同质的、激烈竞争的市场。鉴于这一假设,任何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在有勇气探索之前都会先问自己:如果有可能存在新事物,难道全球人才库中那些更聪明、更有创造力的人没有发现?这种对自我的怀疑,阻止了人们探索秘密的脚步。
可事实是,还有许多秘密等待我们去探索,只有坚持不懈的探索者才能发现这些秘密。我们可以研制能够治愈癌症、老年痴呆,以及所有代谢衰变的药物;我们可以开发新能源,避免化石燃料引发冲突;我们可以发明更快捷的交通工具,还可以彻底离开地球,去新的星球定居。
解放周一:这些听起来都很有激情,激情也是创新者不可缺少的特质之一,除此之外,创新者还要有哪些特点?
彼得·蒂尔:太正常的人,没有那种疯狂的激情,做不了一个创新者。伟大的创新创业者们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会比别人想更长远的未来,他们会想20年、30年以后世界会变得怎么样?他们愿意花时间想一想,怎样创造更好的世界?这样长远的目光,是非常必要的。
手记
保持第一眼看世界的新奇
从彼得·蒂尔眼中,你可以读到好奇:对世界,他始终保有好奇心,并喜欢思考。
他曾这样写道:“实现从0到1,最重要的第一步是独立思考。只有重新认识世界,如同古人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那样新奇,我们才能重构世界,守护未来。”
下一个扎克伯格不会创立社交网络,下一个佩奇不会创立搜索引擎……创新没有秘籍,“因为任何创新都是新颖独特的,任何权威都不可能具体规定如何创新。”
但创新又确实有基本原则可以遵循,那就是努力寻找独特性,努力让未来变得别具一格,更加美好。
美好的未来是创造出来的。“很多美国人坐在电影院里,吃着爆米花,看一部关于未来的电影。他们什么也不做,以为未来会自动发生。”
而对忙碌的中国,彼得·蒂尔十分期待:“此时此刻,中国非常接近这样一个时点——她将走上前线,领导全世界来做新的事情。”
针对上海建设具有全球影响力的科技创新中心,彼得·蒂尔给出的建议是:政府推动固然重要,但人们首先要对世界始终保有好奇,专注于科技创新,专注于创立伟大的企业。“硅谷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他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