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翔  

    进入新世纪时，罗斯柴尔德家族的第三代领导者基本全部逝世。伦敦的纳特在1870年去世，安东尼和列昂内尔在1879年去世，维也纳的安瑟尔姆和法兰克福的卡尔·梅耶，这对一直不睦的兄弟同在1874年逝世，巴黎的阿尔方索则在1905年去世——此前的1901年，罗斯柴尔德家族关闭了法兰克福分行，他们财富起源的地方，这是第二家关闭的罗斯柴尔德分行。
从表面上看，这个家族在欧洲的地位越来越高。他们正式进入了欧洲贵族的行列。在一些人看来，他们是“在欧洲分布得最为广泛的王朝”。家族的一些成员认为罗斯柴尔德家族是可以和欧洲的任何一个皇室家族相提并论的皇族。尼尔·弗格森则写道：“理解罗斯柴尔德态度的关键点是，作为欧洲犹太人中与皇室家族最接近的家族，他们认为自己与皇室是平等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具有）与皇室竞争的倾向。”

于是，和皇族后代一样，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后代也无可避免地产生了贵族特有的懒散和堕落——尽管这和家族前三代人的工作习性都是不符的。“留存下来的这些男孩子的身上更加难见到他们家族的财富长期赖以增长的那些工作和算计的精神特质”。对于罗斯柴尔德家族傲慢和懒散的指责随处可见。爱德华·巴林说，罗斯柴尔德家族已经“如此不可理喻地懒散，很难保证一项生意在他们领导下能正常顺利地开展。他们拒绝探索新的领域，而且他们在智慧和能力上并不处于很高的水平”。

第四代人变得让人不可思议，他们通常在11点钟才出现在办公室，中间进行一个漫长的午餐，然后下午四五点就离开，“绅士不会在上午11点以前出现在办公室，也不会在办公室待到下午4点之后”。他们的一个竞争对手评价说：“（罗斯柴尔德）是绝对的废物，而且在智慧方面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这代人中的佼佼者和领袖级人物是伦敦列昂内尔的儿子纳蒂，他的工作相对勤奋，毕业于剑桥，热心政治，但却缺乏数学天赋。他的两个弟弟阿尔方索 （也是他们在法国的叔叔的名字）和里奥都逊色于他。

在法国，施耐德这样的工业大亨已经取代了之前法国罗斯柴尔德家族在法国经济中的地位。从全球金融业来看，来自美国的摩根家族已经大有取代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势头。1901年时，摩根的合伙人克林顿·道金斯感慨说：“合并起来看，摩根在美国和伦敦的资本综合大概不会比罗斯柴尔德家族差太多，但是比后者更有扩张性，也更活跃，而且融入了这个世界的伟大发展进程中……年轻的摩根 （老摩根的儿子）还不到40岁，正在做着成为伟大人物的准备……罗斯柴尔德家族除了经验和老纳蒂的声望外，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因此，如果我们能够继续保持并能有一到两名优秀的人才来帮助我们，在随后的20年间就有可能看到罗斯柴尔德家族陷入衰退，而摩根集团则鹤立鸡群。”其实远远要不了20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摩根家族和罗斯柴尔德家族就已经分出胜负，就好像美国和英国已经在国家竞争力的舞台上分出了胜负一样。

尼尔·弗格森用以说明罗斯柴尔德家族衰落的另一个指标是个人财富。纳蒂·罗斯柴尔德在1915年逝世时，他留下的个人财富为250万英镑，而在1890年-1915年间，至少有13名英国富豪留下了同样甚至更多的财产——同内森·罗斯柴尔德和詹姆斯·罗斯柴尔德逝世时留下的富可敌国的个人财富相比，纳蒂这个人确实不算太有钱。皮尔庞特·摩根在1914年去世时的资产则是1400万英镑，已经远超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佼佼者纳蒂了。

不过，作为旁观者我们仍要提醒自己，“衰退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与1880年前在国际金融资本市场上的统治地位比起来，罗斯柴尔德家族无疑在此后出现了衰退”；然而，“罗斯柴尔德家族就算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也是绝对的一支强大的金融力量。”伦敦的罗斯柴尔德公司仍然是伦敦最大的私人银行；巴黎的罗斯柴尔德不再具有从前的统治地位，但仍是法国最大的银行之一。

尼尔·弗格森只想讲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历史。因为截至此时这个传奇家族的基本面貌已经可以为大家所把握。随后的故事就像任何一个家族和任何一个银行的故事一样，不再具备这个家族前三代人所具备的那种传奇，不再富可敌国，不再能够操纵战争与和平，不再每天同皇帝、总理和首相们散步。

即便如此，在纳蒂作为罗斯柴尔德家族领袖的新世纪，家族仍然有可圈可点的成绩。首先就是伦敦罗斯柴尔德银行对埃及苏伊士运河的投资。罗斯柴尔德家族和政府同行，介入了埃及事务，方式是向政府提供400万英镑的贷款——它相当于英国预算债务费用的8.3%，用于购买面临破产的埃及政府出售的苏伊士运河股份。而且，英国政府相当于绕过了英格兰银行，直接向罗斯柴尔德伦敦银行求助。当时的首相正是写过以罗斯柴尔德家族为原型小说的迪斯雷利。整个过程也颇富传奇色彩，正像当年罗斯柴尔德家族同选帝侯的关系以及罗斯柴尔德在英法战争中的行动那样。

另外一桩同帝国主义相联系的、引人瞩目的生意是在戴比尔斯公司的投资。这家公司至今也掌握着全球70%的钻石产量。在当日，它控制了南非98%的钻石产量。这家公司的创始人塞西尔·罗德斯求助于纳蒂·罗斯柴尔德，希望罗斯柴尔德家族能够帮助他把戴比尔斯塑造成一家新的东印度公司。纳蒂则赞美罗德斯说：“戴比尔斯公司的历史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神话。你建立起了一个钻石生产的垄断格局……”但是他们的关系反复无常。罗德斯是一个铁杆的帝国主义分子，从他希望将戴比尔斯变成另一家东印度公司就可以看出，他不仅仅需要生意，还需要殖民。他把纳蒂看成是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的神话中的罗斯柴尔德。可是纳蒂却仍然反感任何的冲突和战争。起先罗德斯会把纳蒂选为他遗嘱的执行人；随后却鄙夷地说纳蒂“诚实，但脑子不够用”，并且修改了自己的遗嘱。

毋庸置疑，第四代罗斯柴尔德的成员和他们的前辈们一样，一直将金融手段作为维持和平的 “黄金锁链”，只不过这个世纪已是一个如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所称的“极端的年代”。罗斯柴尔德人眼中的理想的世界局势和大国关系应该是，“英国和法国共同反对俄国，而奥地利和普鲁士相对中立，但是倾向于西方”。但是，“1914年最终出现的格局，几乎是所有可能的情况中最坏的那一种。”尽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在上层社会最时髦的话题就是，由于大国之间的经济联系和金融联系是如此紧密，因此不再可能会爆发一场将整个欧洲，进而整个世界都卷入的战争。罗斯柴尔德家族的神话也仍然在起作用，直到1902年仍然有人宣称：“如果罗斯柴尔德银行以及它所有关联的银行都反对的话，任何欧洲国家都不可能发动一场大战。”

正如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所展现给我们的迷惑，一场没有人希望发生的战争最终爆发了。甚至当奥地利的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刺杀之后，也没有太多人当回事，其中也包括罗斯柴尔德家族。后来人们统计的数据表明，在6月29日—7月23日期间，纳蒂与法国的罗斯柴尔德家族成员共通了25封信，其中只有5封提到刺杀和刺杀引发的外交风波，并且认为这并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奥匈帝国的形象和外交手段有了问题。

“银行不可能阻止战争，而战争可能摧毁银行”，尼尔·弗格森颇有讽刺意味地说。伦敦罗斯柴尔德银行在1914年损失了相当于资本总额25%的150万英镑。这还不算什么，或许更让罗斯柴尔德人感到悲哀的是，这场战争标志着一个新的大国开始成为世界上的首要强国：美国。与之相伴的是金融力量的转移，很快欧洲的银行家们就苦涩发现：“资助战争的关键节点……不是在伦敦，也不是在巴黎，而是在纽约：首次在布尔战争期间被提出来的横跨大西洋的金融重心转移现在成了现实。”而且，正如我们所知，罗斯柴尔德家族没能在美国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分支机构。他们在华尔街的力量同他们在欧洲的力量不成正比，那里的金融王者是他们曾经拒绝与之合作的摩根财团。

与之伴随的是第四代人的相继凋零，1918年伦敦的第四代罗斯柴尔德家族成员阿尔弗雷德的去世标志着家族的第四代人全部离开这个他们曾经叱咤风云，但却越来越无法把握的世界。第四代最杰出的人物纳蒂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1915年逝世，尽管纳蒂是他那个年代最重要的银行家之一，也是“所犯的错误最少的”银行家，但是“下面这个事实是无可辩驳的，即罗斯柴尔德公司在纳蒂的领导下……运作开始差强人意”。他并不具备让人赞赏的金融天赋；同时却在幼年时就表现出对政治的过分热衷——后来，在英国的政坛上，纳蒂和劳合·乔治的争辩颇为引人瞩目，而罗斯柴尔德家族还从没有人变成如此公开的政治人物；“他与他的兄弟们所共同具有的对待生意的自满态度”也让人印象深刻。

第五代罗斯柴尔德成员们的一个共同特点是通常具备极高的艺术品位和科学修养，但却对金融事务兴致不高。这和所有庞大的商业家族几乎完全一致。如果一个商人的后代仍然对祖先开创的事业兴趣浓厚，这的确是件被祝福的事情。最著名的例子是著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家族，他的家族创建了欧洲最大的钢铁公司之一，但是维特根斯坦和他的兄弟姐们却对家族生意毫无兴趣，反而在哲学、音乐和绘画领域成就斐然。纳蒂的一个儿子沃尔特尽管在金融上有些无能，但却“是一个孜孜不倦的科学家，在超过1000本的出版物上描绘了5000多种过去还没有被人提到的物种”。他的兄弟查尔斯是一个 “非常投入的业余植物学家和昆虫学家”，发表过150篇论文，“描述了500种新的跳蚤种类”。法国的罗斯柴尔德成员热衷于艺术品收藏。还有一位住在法国的罗斯柴尔德是一名不错的医学家。维也纳的家族成员热衷于登山、解剖学和艺术。一位罗斯柴尔德的雇员对另一位年轻员工描述伦敦罗斯柴尔德银行说：“孩子，这是伦敦最好的俱乐部。我们真的应该交年费，而不应该来领工资”；罗斯柴尔德家族是 “一个组织……主要是由一群和蔼可亲的怪人管理，他们自己做的工作很少，也并不认真，而且采用的是过时的方式”。

战争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对于很多欧洲的古老家族而言，一次世界大战的影响比二次世界大战还要大。原因是这是第一个让几乎所有家族——无论它的力量多么庞大——都无可避免地卷入其中的战争。“在那些年的大屠杀中，欧洲大陆上甚至那些最富有的家族也无法避免牺牲生命、时间和金钱”。正如德鲁克所言，一战标志着一个“最后的完美世界”的没落。

要是以往，在即便让自己受损的战争之后，罗斯柴尔德家族也能借机在赔款事务、战后的国家融资业务中牟利。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里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却纯粹是赔方。最重要的原因首先是美国取代英国成为超级强国，“随着英国的战争作用非常依赖于美国的信贷，JP摩根取代了罗斯柴尔德成为战争金融的核心”，尼尔·弗格森仍然不忘记再说一句：“这证明没有在大西洋彼岸设立一家罗斯柴尔德银行是一个多么大的战略性失误”；然后，是民主国家和民族国家的崛起，它“意味着银行家、债券持有人和直接的纳税人不会再像1920年代时那样出现政治上的国度代表现象”。

毫无疑问他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会更加无力，更何况，这场大战还伴随着激烈的对犹太人的敌视和屠杀。奥地利和法国的罗斯柴尔德成员受害最深。家族中有两名成员直接死于纳粹的种族灭绝政策。第五代成员中只有安东尼活到了战后——他在1961年去世。

接下来的历史会更加常规。这个家族在失去它的魅力，但是仍然保有着神话色彩——甚至在2008年的中国，这种神话色彩通过一本畅销书，在这个罗斯柴尔德家族影响力并不大的国家渲染到了顶峰。英国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在撒切尔夫人主政时的私有化浪潮中捕捉到了相当一部分机会。但是法国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则没这么好运。1982年时法国的罗斯柴尔德公司被密特朗总统国有化，并且规定家族成员在一定期限内不得在使用罗斯柴尔德的名字开设金融机构。“我们不得不从200年前我的前辈詹姆斯创办的银行搬到一个非常小的办公室。当时只有我跟父亲还有我们的秘书，一共四个人”，年轻的大卫·罗斯柴尔德在2008年接受采访时回忆说。

倒是从第四代人就开始奉行的保守策略得到了延续。纳蒂就是当时英国最为保守的银行家之一，这让他成为同代人中犯错误最少的银行家。大卫·罗斯柴尔德在接受访问时甚至说，他们需要比上一代人更加谨慎，这样才能保证家族财富和影响力的延续。他们不再认为自己是那个能够决定国王的人选和总统的任免的家族，第五代的一位罗斯柴尔德说过：“时代永远不会因为没有罗斯柴尔德而停止前进，只有罗斯柴尔德跟着时代前进”——对于这个家族来说，这可真是个伟大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