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来,吴长江被贴上了“民粹掩盖错误”的标签,阎焱成了借助“伪契约精神”泄私愤的代表。一家好端端的行业龙头公司因“内讧”而陷入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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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许是雷士照明发展史上,最让吴长江兴奋,又尴尬的一个画面。
8月20日,雷士照明重庆总部会议室。白衬衣、黑裤子一身清新打扮的吴长江快步进来,早已等候多时的雷士管理层及各部门经理30多人一起鼓掌欢迎,吴挥手回应。
值得注意的是,7月27日,雷士照明董事会刚设立的三人临时管理委员会成员,有两人出席了当天会议,一个是负责公司生产和研发的副总裁穆宇;一个是负责人力资源和行政的王明华,这二人均是雷士旧臣。临时管委会的另一成员是大股东赛富亚洲基金派来的公司财务总监谈鹰,其办公地点在香港。
自从5月下旬,雷士“内讧”以来,吴长江还是第一次与公司高管和员工正式见面,而此时他的身份既不是董事也不是CEO,仅是一个创始人和股东。
“如果大家还当我是你们原先的‘老大’,就坦诚交流。”吴长江说话直接而有力。
自吴长江辞职后至8月20日,雷士照明(02222.HK)的股价从2.20港元跌到1.03港元,董事会没有确立新的战略方向,施耐德派驻管理层对雷士业务全面干预,引发雷士员工的不满。员工辞职、经销商罢工、供应商断货……雷士照明风雨飘摇。
8月25日,阎焱婉拒了本刊采访要求。在电话中,他告诉《中国企业家》:“近期雷士会公告。”他说,媒体不能只听一家之言,许多听到的看到的并不是事实真相。
董事会脱轨
进入7月,雷士照明就像一列没有方向、时开时停的破车,管理决策、生产经营、供应链和销售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大部分员工认为,董事会的决策脱离公司的实际情况,这些员工眼中,阎焱的角色不太像个董事长,更像是一个不时出言讥讽的旁观者。
在阎焱与吴长江的对峙中,阎焱屡次用契约精神自诩,让吴长江出局以及给吴长江定出的条件,阎焱均称是按契约精神办事、一切都是合乎规矩的。阎焱认为,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推动雷士照明更加“制度化、透明化”。
他将吴长江称为“草莽”,并在微博上表示:“中国的民营企业为什么做不大,与企业的制度化、透明化管理关系极大。雷士这几年的发展顺风顺水,此次的经历应该是成长之痛。走出风雨后的雷士应该是更加成熟,更具竞争力。相信吴总本人也会汲取教训,完成由草莽英雄向成熟、自律的现代企业管理人的转变。”
不能否认,雷士照明在引入赛富、高盛等股东之后,公司治理得到了质的提升,然而,遵循“契约精神”办事的阎焱在供应商和经销商眼中形象并不正面。
7月12日,雷士上百家供应商和经销商与阎焱为首的新董事会第一次见面。许多人对这位传奇的VC教父早有耳闻,但没有亲眼见过。在期待中,阎焱亮相了,大家原本寄希望解决业绩下滑问题的董事会,却变成了阎焱对吴长江个人的批斗大会。“这让我们难以接受。有经销商因为焦急,甚至当场哭诉道:‘你们不要把雷士做死了!’”一位雷士的杨姓供应商对本刊描述。
场面近乎失控,阎焱别无他法,与员工、经销商、供应商签订了“城下之盟”,对于三方要求吴长江回归董事会、施耐德退出管理层等条件,白纸黑字写上“董事会将于三周内讨论回复”字样。
7月13日公告上午9时起,雷士照明控股有限公司暂停在香港联合交易所买卖,以待刊发股价敏感资料。7月18日,雷士继续停牌。当天下午,阎焱在接受电视节目《第一财经》的电话采访中说道:“经销商要进一步行动,可以啊,让他们采取行动吧。”
记者问:“工厂目前开工了没有?”
“Who care!(谁在乎)I Don’t care!(我不在乎)他们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想罢工就罢呗,能怎么着?”
“VC教父”的Don’t care言论引来了公愤。员工、经销商被激怒了,此后,一些经销商准备放弃雷士品牌,并琢磨要搞另一个品牌。
眨眼三周过去……四周过去……信奉“契约精神”的阎焱杳无回信,并且矢口否认答应三周给予任何一方回复。
“作为一个上市公司董事长毫无诚信,不懂经营,阎焱所谓的契约只是他的幌子。”一位雷士的经销商对本刊说。
目前雷士董事会成员为5人,其中出自雷士方面的董事仅副总裁穆宇一人,其他4名董事皆出自投资人。其中阎焱及林和平来自赛富亚洲投资基金;许明茵来自高盛(亚洲)有限责任公司,担任其董事总经理;朱海则来自其战略投资者施耐德电气,担任全球执行副总裁及中国区总裁一职。
在雷士内讧中,施耐德一直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角色。自5月25日吴长江辞职,被阎焱称为临危受命的来自施耐德的张开鹏、李新宇、李瑞进驻雷士,张开鹏任CEO,李新宇接替副总裁徐风云分管大项目,李瑞接替副总裁杨文彪分管海外业务。
一位雷士的惠州高管告诉《中国企业家》,施耐德的产品进入雷士渠道销售是从今年3月份开始,实质性接盘是在吴长江辞职后。从6月份开始,施耐德以“人治”管理向“法治”管理转型为由,请了审计团队和调查团队到公司。在财务、生产控制上安排人手,并且不允许任何部门阻碍两个小组的调查工作,上述命令中牵涉的副总裁全被绕开。
在公司战略上,海外项目停滞,否定了原来的经营模式,又不制定新的战略方向。
不仅如此,张开鹏还召开运营商大会,指出雷士是“人治”公司,运作不规范,未来将控制对运营商授信,以后雷士不参与做工程项目。张开鹏对台下的运营商说:“雷士做好批发零售就好了,这块不是你们玩的。”
据雷士的高管透露,李瑞、李新宇来到雷士出差均是五星级酒店高规格标准,而同是副总裁级别的雷士员工却依然维持原三四星酒店标准。雷士出现了“老革命不如新革命”现象。李新宇负责海外项目,上任时要求其一个月要有一半时间以上待在工厂,但实际只在工厂待过一天。
产业断链
雷士照明产业链上的各个环节,吴长江目前仍有很大的影响力。
8月18日,记者来到占地20万平方米的雷士照明惠州生产基地。那里一片安静,一位雷士惠州公司负责公司供货体系的员工告诉记者,因为供应商停止供货,员工从6月下旬就没加过班,这对于每年以6-9月份为生产旺季的公司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惠州生产基地目前大部分生产线已经停工待料,直到21日,吴长江与供应商开过座谈会后,才部分恢复。
从7月12日开始,雷士的工厂工人、经销商、供应商相继罢工,供应商杨先生说,相比谁当董事长,他更担心如何稳住雷士下滑的业绩,因为这是即使在金融危机也从没发生过的业绩滑坡。作为雷士的主要供货商,他甚至已经被银行几次找上门来,了解雷士出的问题会不会影响到他?
有匿名者认为,事件发生,以阎焱为首的董事会并未实行任何实质措施挽救,阎焱在工厂罢工当天发布了一篇长微博,阐述了外界对于其投资人和外资联手挤走创业者与施耐德想吞并雷士的质疑,一位网友评论“祸起萧墙,阎焱还有闲暇口水战,为雷士堪忧”。
7月10日,尚在海外的吴长江听到工人要罢工的消息颇为焦虑。与妻子商量后,吴决定只身冒险回国。“当时还是中纪委要我协助调查期间,我很担心回来后,自己的自由没有保证,这是实话。可是工厂要出大事,我无论如何得回来。”回国后相关部门找吴长江谈话,并说明吴只是协助调查。
随后,吴长江回国的消息为董事会知晓。7月14日,朱海约上阎焱为吴长江及太太接风,四人在深圳洲际酒店谈了一下午,晚间又喝酒至深夜。吴长江对当天的评价是,过程很开心、结果很完美。“我和阎焱互相承认自己的缺点和问题,又互相肯定对方的成绩,误解消除,我太高兴,那天我喝多了。”
当天,吴长江搞清楚了阎焱的不满并非是与重庆相关问题,也不是“掏空”公司问题,可能是面子问题。事情缘起于2008年本刊举办的中国企业领袖年会,吴长江作为嘉宾参与了对话环节。当时有人问吴,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选择软银赛富吗?吴的答案是:“历史不可能重演,也不可能有如果。”话语中的弦外之音,让阎焱很不舒服。据说到现在,阎焱还保留着那份杂志。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股怨气和私愤会把雷士毁成这个样子。”吴长江对本刊说。平静总会在不经意间被打破。
7月31日,《21世纪经济报道》一篇题为《雷士互攻乱局:赛富亚洲“关连交易”调查》的文章,揭露了吴长江、阎焱、施耐德三大利益方的关联交易。
这让吴、阎二人原本脆弱的关系再次跌入谷底。“8月1日起,阎焱最后一次在电话里和我大吵,他认为期权与关联交易的事情是我抖出去的,其实很多人知道这件事。”吴长江长声叹气,摆了个无奈的手势。“阎焱说我是草莽,人治,这完全是个人攻击,你不能因为自己在外国留学、会打高尔夫就说我们做实业的是草莽,喝红酒、抽雪茄、打高尔夫……这些与公司治理、创造财富有直接关系吗?”
8月10日,阎焱仍未回复经销商和供应商。至此,矛盾全面升级,演变成关系到各方生死存亡的战斗。8月10日,雷士照明近50家核心供应商全部停止对雷士供货,雷士惠州、万州部分生产线停工待料。
8月11日,公司独立董事Karel Robert den Daas先生信件通知董事会,因其对公司未来的战略方向存在意见分歧,决定辞去职务,职务包括薪酬、审核、提名委员会成员。Karel Robert在此之前曾任飞利浦北美照明业务部主席、飞利浦全球灯具业务首席运营官等职位。他在离职时发给雷士员工的短信写道:“雷士照明现在处于一片混乱,我提出在公司内部选拔总裁和请吴长江回归董事会等拯救方法董事会不同意,除了辞职我想不到还有更好的办法。”言辞间灰心至极。
接着大项目首席运营官、副总裁徐风云,雷士照明旗下公司浙江三友总经理刘双龙也接连向董事会递出辞呈。徐风云也在离职的第一时间表示不满,徐作为公司的主要高管,阎焱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甚至在他周二递交辞职报告后,阎焱称周一就已经收到,让他觉得非常荒谬。“这样一个不懂公司基本运营、不认识公司高管、不讲诚信的董事长,我怎么能再留在那呢?”
一位雷士的经销商告诉《中国企业家》:“已经有银行找上门来,问我贷款怎么还?很多员工走了,留下的就问雷士什么时候供货?公司还要不要经营?最不好的时候一位员工不想失业甚至要从二楼仓库跳下来,以前我们以和雷士合作为荣,现在我们以和雷士合作为耻。”
经销商断货,阎焱在近日在接受《经济观察报》采访时认为责任在于吴长江之弟吴长勇,“之前订单由吴长勇负责,经销商下了订单,他故意不发货,有意识地制造混乱。”
《中国企业家》就此事向一家经销商求证,其给出的答案是:“他们的产品生产订单一直由公司副总裁穆宇负责。”
人治回归
目前,雷士的董事会对公司的影响力很小,而三人临时委员会的作用也很有限。反过来讲,雷士员工、经销商和供应商们的想法、意见甚至书面报告都难以进入董事会。
8月20日,《中国企业家》杂志记者参加了雷士的高管座谈。会上,雷士一位大项目的管理人员当着吴长江的面质问穆宇、王明华:“董事会赋予了你们什么权力?为什么我的项目连钱都无法从财务借到?临时委员会能否给大家个交代?”
坐在对面的穆宇和王明华均默然不语。事实上,这位大项目的管理人员今年已经几次找到董事会和管理层,除了施耐德进驻让雷士原有战略停滞外,单位连去年的年终奖都没有发放。他曾把这个问题反馈给临时委员会,却被告知根据规定要等董事会审批,走流程。雷士在香港上市后,诸多的公司新制度让原雷士员工感到不适。
除此之外,董事会根据监管规定,也没有将董事长、CEO吴长江纳入薪酬委员会。对此,吴长江也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一群不了解员工、连员工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人定的薪酬就公平,就能激励高管吗?我真想骂娘!”
采访中,吴长江详细地解释了东、西方对于企业的不同理解。他觉得东方的企业精神远远高于西方,西方的契约精神就是把对自己有利的写上去,对自己没利的不承诺。只要在法律范围内,在法律边缘上钻各种空子,只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合作对手、合作伙伴的利益。
“西方的契约是白纸黑字上写的,我们中国的企业精神不仅仅是白纸黑字,我们连口头承诺都要践行。”吴长江说此话时有所指,这是他与阎焱打交道多年总结出来的。
座谈会当天,许多员工还向吴长江诉苦:有人向吴说起,总部搬到重庆后,员工的孩子异地上学的难题;有人说,员工生孩子,工会要派人去慰问的问题。这些问题在上市公司的制度框架下,基本没答案。
杨姓供应商坦言,如果雷士是一家制度管理不健全的公司,是一群真的“草莽”,它也不可能做到行业老大,照明行业聚集了诸多国外知名、优秀的公司,是个竞争异常激烈的行业。雷士能做几十亿的收入,走到今天,是一群有共同利益、有共同理想的人一起努力的结果。
仅仅看人情冷暖并不能体现吴长江“人治”的全部作用。有雷士合作伙伴认为,再好的契约制度也难以约束雷士的工厂、供应商和经销商,而吴长江的“人治”理念可以。“我不是吹牛,这三个方面,哪个我都有把握掌控,凭什么?凭的是中国人讲感情,这是中国的文化。我根本不用白纸黑字去规定。我可以和你做试验,随便找一个经销商,我和他说,我有困难想借100万。他借条都不要,给个账号儿钱就打过来。这是西方企业精神能带来的吗?!”
第二天,记者打通了一个经销商的电话,并提到吴长江说的试验。经销商“哈哈”大笑:“不用试,吴总什么时候要钱,要多少,我马上给。”当然,随后经销商也提到,眼下,钱并不能帮助吴长江渡过难关。吴长江要想扳回这一局,必须重回董事会。
目前,吴长江已启动申请召开特别股东大会的程序,20天后,他可能携带着他的“人治”回归雷士。
8月20日,《中国企业家》问吴长江:“现在雷士整个渠道处于崩溃状态,即使你重回雷士,多少时间可以让雷士恢复正常状态?”
吴说:“我明天回雷士,明天就可以把所有供应链的人召集起来。我就是有这个本事,你信不信?”
就记者截稿前8月25日、以每日收盘价计算,雷士照明股价从20日1.03港元上涨到1.46港元,涨幅约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