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9日,浙江省德清县城关法院突然收到一纸诉状,姚财康起诉刘晓人借贷1980万元不能按期归还。
这次诉讼对整个德清县商界是一次不小的震动。姚财康是当地著名企业家、县人大代表,他的诉讼使刘晓人的借贷网络第一次浮出水面。“姚财康起诉第二天,我就接到刘晓人的电话。”余老五(化名)告诉本刊记者,他是刘晓人10多年的密友,也是红鼎创投公司的股东之一。“刘晓人当时很着急,说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还他,让我出面调解。”4月30日,余老五赶到县城的红韵坊茶馆,在一个包间里与姚财康见面。
“见面前,刘晓人对我说,现在他正在做一个项目基金,钱都在基金里,一时拿不出来。”余老五说,见到姚财康后他也如此解释。按照浙商中的辈份,余老五和刘晓人都应该管姚财康叫师傅,“我当时只能劝他,刘晓人现在遇到困难,咱们只能协商慢慢还钱”。刘晓人所说的这个项目是杭州市下沙开发区的一笔项目基金,按照意向书,基金总额1亿元,其中市财政拨款2500万元,通过集资筹款另外7500万元。去年底,刘晓人用这份意向书在德清县的浙商中筹款,姚财康得知刘晓人筹款,就向他催还所欠借款,却被一拖再拖。直到4月底,忍无可忍的姚财康提起诉讼。
“我在跟姚财康谈判时,才知道他公开的仅仅是1980万元,实际借款数额达到3800万元,连本带利达到5800万元。”余老五告诉本刊记者,最初姚财康并不同意分期还款的协商条件,执意要求冻结刘晓人当时正在筹集的基金,“可是检察院去查这笔基金的时候,却发现刘晓人根本没向这笔基金里打一分钱。姚财康这才知道拿不到钱,只能同意刘晓人分期还款”。
5月4日上午8点,刘晓人到城关法院签署调解书,同意在规定时间内分期还清姚财康1980万元的借款。本以为能暂时渡过难关的刘晓人没想到,正是这次诉讼暴露了他自己的资金危机。“5月4日下午,刘晓人从法院回来,就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巧的是在事务所碰到了另一个债权人。”据说这个债权人有“社会上的关系”,在事务所碰到他,就直接威胁他立刻还钱,并且把刘晓人堵在房间里。刘晓人又向余老五求助,余老五说他赶到律师事务所时,被拦在门外,透过窗户,他看见刘晓人在哭着不停地发短信。17点左右,警察赶到现场才平息了这场风波,之后,刘晓人到德清县公安局经侦队自首。
经过经侦队的讯问,刘晓人承认自己吸收民间资金,已经无力偿还借贷。“他是真的挨不下去了,否则也不会来自首。”经侦队队长潘国良曾这样表示。
茶楼里的民间拆借
德清县隶属湖州市,距离杭州仅有不到一小时车程。从杭州一路向北,104国道两侧都能看到德清县的企业,行业涉及钢琴、涂装、建材等,据说德清有一个镇的钢琴产量占到全国的1/3。浙商大部分以餐饮、制造业起家,经过几十年积累,形成浙北独特的中小企业集群,红鼎创投的诞生就基于浙北传统制造业奠定的资金基础。
余老五一家兄弟5人,老五跟刘晓人的关系最密切。余家和刘晓人都住在德清县上柏镇,这个104国道边上的小镇就有上百个小企业,在当地颇有名望。刘晓人也是依靠余氏家族等同乡商人的支持,成就了“天使大哥”的“事业”。
余老大(化名)是余氏家族的族长,他说:“我们兄弟五个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开餐馆起家”。余老大回忆,兄弟5人在德清、杭州及安徽连续开了几家餐馆,有了一定的资金积累后开始涉足涂装行业,与美国一家企业合资在德清开了一家涂料厂。积累了几百万元资金后,5人分散到全国各地继续家族生意,有的做服装,有的继续投资餐饮,近30年整个家族成为上柏镇数一数二的商人家族。
在余氏兄弟眼中,刘晓人已经算是家乡的能人,喜欢书法,这在乡下显得很有文化。同乡总结刘晓人的性格时,不约而同地用了东北话“爱忽悠”。余老大向本刊记者回忆:“他曾经跟我说,有一次他去看一个领导,顺便在路边买了两个西瓜,结果跟那个领导说‘这是我80多岁的奶奶自己种的,请领导尝尝’。这样的本事我们一般人学不来。”
余氏兄弟起家时,刘晓人也开始投资。90年代末,他在镇上准备开一家根雕厂,因为缺乏资金,他说服粮食局的会计,暂时挪用国家粮食收购款700万元。不料第二年根雕厂严重亏损,刘晓人经过多方筹措才还了400万元,结果,参与挪用公款的会计被判刑,刘晓人也险些有牢狱之灾。
为了偿还根雕厂的亏损,刘晓人几乎身无分文,“当时他还跪在我们家哭着求我们帮他一把”。余老大回忆,于是他就把刘晓人留在自己厂里做工,每月发五六百元的工资,“连他儿子的学费都是我们家支付的”。
到2000年左右,刘晓人用自己积攒的钱,到县城一家酒店大堂里承包了几个茶座,到2004年,他又在县城开了“红韵坊”茶楼。这家茶楼成为他起家的平台。
“到茶楼里喝茶的都是德清本地的老板。”余老大告诉本刊记者,刘晓人在办茶楼时就已经颇有心计,他使用的是德清交警队一名工作人员孙剑的姓名,“名义上茶楼不是他自己的,可以避免他的熟人赊账”。接待客人的时候,刘晓人又以茶楼老板的身份出现,与平日低调的浙商不同,刘晓人似乎更愿意炫耀自己的财富,“光名车就有好几辆,宝马、奔驰、保时捷”。这样的表现让德清商界对刘晓人刮目相看,一时间红韵坊茶楼成为德清县商人的集散地。
“商人之间的拆借成为刘晓人发财的起点。”余老大告诉本刊记者,企业主之间,时常出现资金短缺,从银行贷款的手续又比较复杂,商人间的临时拆借就成为主要的融资手段。刘晓人在茶馆中结交了大量企业主,对于资金短缺的信息了解最快,“他就成了企业主之间拆借的中间人”。
余老大记得最初的几笔拆借都是几十万元。“他对我说,一个老板临时有笔生意,现在有30万元左右的资金缺口。如果能借一笔钱补上,这笔生意就有30%以上的利润,这笔钱也有5到6分的利息。”最初的借款数额大多在30万~50万元,期限也在10天至一个月,有时一个月的利润甚至能超过10%。“他也经常劝我们说,这笔钱比放在银行里强多了。”随着他连本带利归还周期很短,迅速与德清当地商企建立起了信任关系。
红韵坊茶楼成立之初,刘晓人给债权人的回报非常诱人。2006年他找到余老大,说有一批煤炭生意,已经联系好买家,但是缺500万元资金。“他告诉我如果借500万元给他,他一个月内就能还上,还至少保证6分利。”余老大说他当时有些犹豫,可是想到从前刘晓人资金周转似乎一直没有什么问题,就拿出了500万元现金。果然一个月之后,刘晓人还给余老大560万元。这让余家喜出望外,对刘晓人的信任也上升到顶点。“最多的一次,他来拿现金,我们用编织袋装了满满三袋。”
红鼎神话
即便如此,谨慎的余老大说,他还是不想把自己的大部分现金投给刘晓人。“500万元那笔借款归还后,他又分两次借走210万元,却没有按期还上。我当时想,这就是底线吧,不能再投了。”红鼎创投的成立让余老大这些谨慎的商人打破了底线,以“红鼎”为幌子,民间融资的规模被无限放大。
“刘晓人在互联网投资方面本来是个外行。”马川(化名)是红鼎创投创始之初的高级管理人员,他告诉本刊记者,与项建标的合作成为刘晓人拓展业务的转折点。2005年,刘晓人与项建标开始生意上的合作,这使刘晓人的生意从德清扩展到杭州。起初,项建标在杭州开了一家广告公司,2005年,他准备投资一家网站,名为“青铜社区”,找刘晓人合作,当时刘晓人爽快地投资500万元。
“青铜网络因为一些技术问题最终没有成功,这没达到刘晓人的预期。奇怪的是,‘青铜’投资失败后,反而坚定了他投资互联网的决心。”马川告诉本刊记者,“青铜”投资失败后,刘晓人与项建标商量合作进行创业投资。2006年7月,红鼎创投成立。“红鼎的注册资金有3000万元,分3年到账。”刘晓人拉上德清县的几名故交——叶明、余老五和自己的外甥梅从笑,加上项建标,一共5人组成了红鼎创投的股东。余老五告诉本刊记者,在投资入股的时候,自己曾投资1000万元,叶明也投资450万元,这笔钱是红鼎的原始资金。马川却说:“公司的账目显示,红鼎所有的原始资金都是刘晓人出的,也是从他个人的账户转入公司账户,项建标当时没有出资,出任公司总经理,占15%的干股。其他股东更是完全不参与公司经营。”
“互联网这些我们哪懂,都是刘晓人自己在做。”余老五说。刘晓人利用自己的大股东身份完全掌握了红鼎的投资方向。“我当时主张进行风险投资(VC),可是刘晓人执意要搞天使投资。”项建标无奈地说,当时公司的注册资金只有3000万元,而且还没有全部到位,刘晓人就以资金不足为由,开始红鼎的天使投资业务,这些投资项目为他赢得“天使大哥”的称呼。
事实上,红鼎在所谓天使投资上的规模却非常有限。加上互联网之外的企业总共只有8家,投资额也没有超过注册的3000万元。蚂蚁网是红鼎天使投资的受益者之一,其CEO麦田回忆,当时准备进行天使投资的一共有三家,只有红鼎是以公司的身份进行投资的,这样麦田感到更有保障。“我当时去找刘晓人谈投资的时候,我还有另外两家竞争对手,刘晓人直接中断了另外两家的陈述,起身跟我单独谈,很快就同意给我100万元的投资。”正是靠着这100万元的天使投资,蚂蚁网迅速组建,启动资金用完后,刘晓人同意追加200万元投资,但款项的拨付似乎总是不能及时到位。“每次拨款都要我不断催他,每次只有10万元左右,刚刚够我们的设备和工资。与我们同时上线的开心网在拿到大笔投资后,有资本迅速进行宣传推广,他们一周的宣传资金就超过我们一年的。”
2008年浙商风云颁奖大会上,刘晓人第一个走上红地毯,这样的镜头在德清商人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为浙商的风云人物,刘晓人的名望不断升高,刘晓人也开始在德清以红鼎公司的名义大量募集资金。“红鼎成立之后,刘晓人告诉我,5月份创业板要上市,我们可以购买公司的原始股,如果以5元一股算,一上市就是40元。”余老大说他禁不住这样的诱惑,陆陆续续拿出上千万元资金交给刘晓人,“他经常打电话说某个项目还需要几百万元资金,有时我自己的流动资金不够,就会跟我的老表借一两百万元临时凑齐。”2008年一年,余老大把大量资金投向刘晓人,对他的经营却一无所知。今年初,他向刘晓人催还借款的时候,只得到刘晓人开出的1500万元的借条。
据统计,2008年一年,刘晓人募集的资金就超过1个亿。所有债权人都以为自己的钱投给了红鼎创投,可以在一级市场上购买公司的原始股,但没有想到,2008年底,就再也没有拿到刘晓人的利息或红利。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己的钱并没有打进红鼎公司的账户,而是直接进了刘晓人的个人账户。而红鼎公司的账目上,一直都只有注册的3000万元。
民间拆借与公司创投的断裂
刘晓人在融资方面仍然依赖传统浙商的关系网络。他的债权人大多集中在上柏镇,仅余家五兄弟借给他的钱就超过5000万元。同乡的吴勇(化名)也是受害人之一,“刘晓人在我们镇上早就有些名气,大家也都认识”。吴勇经营一家化纤厂,2006年到红韵坊喝茶的时候,与刘晓人渐渐熟悉起来,最初也是三五十万元的拆借,“在商人之间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都不用打借条”。刘晓人也很守时地归还了这些借款。
当这种信任关系建立起来后,刘晓人就以协商入股的名义筹资。“当时他经常与我们同乡几个老板聊天,说现在工作不好找,可以让我们的孩子大学毕业后到他的公司里帮忙。”为了展现自己实力,刘晓人不时通知自己的同乡,电视台、报纸又在报道自己的事迹。
“一般情况下,我们之间的拆借都用于自己的生意,大家都是制造业出身,对行业也比较了解。但刘晓人告诉我们要搞创投、投资股票、互联网,这些我们都弄不明白。”吴勇说,刘晓人利用这种信息不对称,传统行业的商人根本不会想到介入他的经营,“他只是告诉我们,500万元一股,经营状况正常的话,每个月有10%到30%的利润,即使不好,每个月也有2分利。”
吴勇告诉本刊记者,他当时就从自己账户中取出300万元资金,由于凑不够500万元,他又成为融资的中间人,将自己的工厂、房产做抵押,二次融资200万元,凑齐交给刘晓人。“今年过年前,我催刘晓人先还一部分,可是他经常不接电话,只是偶尔回一条短信:‘再等等,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现在看来,刘晓人极有可能用这笔资金进行投资或借贷,金融风暴使浙江的中小企业大量倒闭,必然导致资金链断裂,只能后账还前账,高额的利息会扩大资金漏洞。”马川分析,以目前公开的借款数额计算,2个亿的债务每个月仅利息就需要支付500万元左右,如果加上尚未公开的融资,再以复利计算,每个月刘晓人支付的利息可能有上千万元。
“我一直坚持想做风险投资,天使投资的风险太大,回报周期又长。”终于,在2007年底,项建标因经营理念不合离开了红鼎创投。“不过两人并没有因此分道扬镳。”马川说,今年初,下沙开发区基金融资成为两人合作的起点。
“下沙开发区的项目本来是项建标争取到的。”马川说,但是项建标并没有足够的融资能力,因此回头找刘晓人。这时刘晓人已经被债务逼得焦头烂额,“急需一个大项目融资来缓解资金压力。”因此,当项建标找到刘晓人的时候,刘晓人同意帮项建标融资,同时还不忘提出条件,让项建标做担保让他再借一笔钱,用于支付债务。最终项建标担保让一家公司借给刘晓人800万元,“结果我也成了他借款的受害者”。项建标说。
下沙开发区的项目似乎让刘晓人看到了希望,他开始在德清的浙商中广泛宣传自己拿到这个项目,准备以此进行新一轮融资,缓解2008年的资金危机。结果引起姚财康和一些债权人的注意,开头的那场诉讼最终成为压垮刘晓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浙江,“民间拆借、借贷都是很平常的事”。马川说,而极富地方色彩的是,浙商中的信贷大多仍保留在口头承诺,余老大说他陆陆续续借给刘晓人大笔资金后,只是在追债的时候才拿到一张借条,只是偶尔把借款的记录写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与其他民间借贷相比,刘晓人的高明之处在于用高科技的“幌子”,有效阻断了信息沟通。